选录自随佛法师著《相应菩提道次第》@2010
「原始佛法」一词,是传统佛教所无有的语词与概念,此为近代佛教史学界的用语,最初提出此一用语与概念的,是英国的学界。早在十八、九世纪,当西方列强向亚洲各地进行殖民侵略时,发现要在亚洲进行殖民侵略,并不像非洲及南、北美洲般的容易。因为亚洲不仅已有高度的文明及统一的国家,也有发展久远的伟大宗教信仰,特别是佛教信仰早已深入亚洲各国人民的心灵。当时西方的殖民侵略,多半紧随于宗教信仰之后,而将西方信仰传入当地,往往是文化及殖民入侵的先驱。因此,打击亚洲的佛教信仰,特别是东南亚各国及中国,为后续的传教、经济、殖民作准备,即成为当时西方列强的手段。因此,英国对当时在其统治下的印度,针对佛教的历史、文献、史迹进行全面性的考古及研究,原本的目的,是要透过现代科学的求证方式,证明佛教信仰中的 释迦牟尼佛,只是出自印度民族的神话传说、虚构人物,而不是真实的历史人物,藉此来打击佛教的信仰基础,并为西方列强在亚洲的发展铺路。
然而,西方诸国的学者,历经百余年的考古与研究,透过多面向史献证据的比对、求证后,终究禀着学者的专业、良知与诚信,以现代科学考证的严苛标准,向西方社会证明,不仅佛教信仰的核心──释迦牟尼,是真实的历史人物,即使是 佛陀的两大弟子──舍利弗、目犍连,也是真实不虚,而 佛陀、舍利弗、目犍连的遗骨舍利,也被西方考古界,从已被遗忘于世、深埋于地底的佛塔中挖掘出来,并因此重现于世人的面前。除此以外,更对佛教长期以来,以传教者之传述为信仰基础的佛教史观,当中分歧、模糊、讹传所造成的矛盾及疑团,提出有考古史献为根据的厘清和解答。从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间,西方文明以严谨、清晰、实证的方法,间接的帮助佛教澄清了长久以来的困难与疑难,也为充斥各种「既博杂分歧、相互对立,又自相矛盾」之教派学说的佛教,提出可验、可证、可信的「佛教思想史观」。这不仅让佛弟子可依之而探求佛教初始时期的教说,并藉此直探「释迦佛陀的本怀」,同时也强化了佛教的信仰基础,为现代的知识分子,打开了有根、有据的「入佛之门」。
西方各国学者的研究,开启了西方学习佛法的大门,西方的学佛者自此日渐增多,如现今德国的佛教人口约有百余万人。由于西方文明重视以史献的传承史,作为探寻 佛陀思想原貌的根据,以避免佛教后期的新创思想,误导了学法者对佛法的认识。所以,将传承历史既古老又清晰可信,同时传诵的形式又较为古老的南传巴利圣典,称之为「原始圣典」,而当中所传诵的教法即被称为「原始佛法」。
由于西方的研究结果,对于以传承宗派佛教为主流的亚洲佛教,特别是汉传佛教圈,产生了巨大的冲击,进而促使亚洲佛教各国的学者,纷纷投入此一印度佛教传承史的研究,中、日的佛教学者在长期的探究中,终究承认了现代科学的史献证据,进而开展了亚洲佛教之「回归佛陀本怀」的思潮。
在此一思潮之下,亚洲的佛教界,对长久以来被宗派佛教的信仰与典籍,轻视为「小乘」的「阿含圣典」,重新的正视其史献价值与思想内涵,而「小乘」一词也不再是「理所当然」的「事实」了。不仅如此,亚洲汉传佛教的学者,更针对汉译藏经当中,印度部派佛教之各部派的传诵,作进一步的研究与了解,试图从与南传巴利圣典为同一源流的其他部派传诵中,完整与确当的探知早期佛教的思想,而目的是「寻觅释迦佛陀教法的原貌」。在此一探寻中,有着相当可贵的研究成果, 亚洲佛教学者的研究,有许多是比西方的研究者更向前一步,不仅确认了印度部派佛教共同传诵的四部古老圣典,即《相应部》、《中部》、《长部》、《增支部》(相当于汉译四阿含)当中,以《相应部》(相当于汉译《杂阿含》)为四部的根本,是四部中最早形成的圣典。当中所传诵之『修多罗』、『祇夜』、『记说』等三分相应教,则以『修多罗』为最早,『祇夜』、『记说』则出于佛灭后百年间的增新。最为可贵与重要的发现,是确认了在『修多罗』中,以当中的「因缘相应」、「食相应」、「圣谛相应」、「界相应」、「蕴相应」、「六处相应」及「念处等道品相应」等七事『修多罗』,是为最古老的传诵,是佛灭之初「第一次经典结集」的集成,是佛教圣典传承的源头。
此一研究结果,立足于西方近代对佛教史献的研究,更进一步的从汉译佛教史献中,寻得初期佛教传诵形态的根据,更进一步的确认了「原始圣典」的真实所在。然而,现今所传诵的南传《相应部》与汉译《杂阿含》,虽是出于同一古老的传诵,但却是部派分化以后的「部派诵本」,除了保有古老的传诵之外,当中也包含着许多出于日后增新的部派见解与思想,而早期佛教圣典的传诵多是「增新不去古」,所以两部形成「同中有异」的面貌。因此,依着两部圣典当中的七事『修多罗』为本,探寻两部传诵的共同说法,并依此确认共通的古老传诵,过滤后期的新说及部派义学,进而还原及整治出统贯一致、前后相应、完整确当、次第明确的教法,以此作为「佛陀教法原貌」的根据,并依之修学而正向无上菩提。
修学佛法毕竟不是纯属信仰,也不能像过往的传统一样,以传统宗派的部义教说为准,忽视当中存在着诸多说之不通、对立矛盾的说法,或者自以为是的闭门造车、自由心证,或是将许多融摄了印度神教及外道教义的传诵,自作解释的一概了无分别、融通无碍的视如无物。这些存在于佛教的现实,对于任何想要修学佛法的人来说,都是学法上的障碍。因为学习佛法毕竟不是虔诚信佛、行善布施、发愿度生而已,也不是修持禅定、持念咒语,或是议论听闻许多「言之成理」的佛学就好,直到两鬓白发、实无所证,才依佛救度、求生净土。在传统的宗派世界里,多少的佛弟子是视自己为求证正觉的学法者,而非托附于信仰的泛泛信佛者,如此信心满满、发心高远、陈义崇高的前进,但一入宗派林立的佛教世界,却为部义罗陈、教说歧异、自相拉扯的现实佛教所困,而终以「念佛为务,净土为归」居于多数了。试问:何以致此?可叹多少深入佛门的老修行,为此而延误一生!
佛法毕竟是由历史的 释迦佛陀所传授,而人间的僧团也有着历史的传承,终究是有道、有迹可寻,修学佛法还是要以「佛陀的教法」为根据。探寻「原始佛法」的目的,绝不是为了否定传统佛教,而是为了回应与落实佛弟子的初衷──成就无上菩提、利益众生。
中国近代学者梁启超,在所著之《中国佛教研究史》一书中提出:「我国自隋、唐以后,佛学者以读小乘为耻,《阿含》束阁,盖千年矣!吾以为真欲治佛学者,宜有事于《阿含》……。《阿含》为最初成立之圣典,以公开的形式结集,最为可信。……虽不敢谓《阿含》一字一句悉为佛说,然所含佛语之多且纯,非他经所及。《阿含》实为一种言行录的体裁,其性质略同《论语》」。梁启超在此书中又说:「试以汉译四阿含与锡兰之巴利本相较,当能发现诸多异义。他日若能将全世界现存之各种异文异本之阿含,一一比勘为综合研究,追寻其出自何部所传,而因以考各部思想之异点,则亦为学界之一大业也」。可见在二十世纪初叶,中国的知识分子就已经注意到,《阿含》为最古老与可信的典籍,而十九世纪末叶至二十世纪初叶,日本学者对于印度初期佛教与原始圣典的研究,即有相当深入与可贵的研究成果。其实中国古代的佛教学者,比对佛教所传承之典籍的内容,早已承认与接受《阿含》是佛教早期传诵的教法,如隋天台智顗之「四教说」即判《阿含》为 世尊初始之教。由于古代学者无法求证于印度佛教之史实,而受限于后世增新典籍的说法与学派思惟,所以虽承认《阿含》为佛教之初始传诵,但多以后世学派的立场,评判 佛陀真传的《阿含》为「小乘」。因此,直到近二十世纪末叶,《阿含》圣典的探究,以及对汉、巴之《阿含》的比较研究,才真正为国人所重视,为华夏佛教界所接受。
由于现今承自部派佛教时期所传诵之四部《阿含》圣典,不仅包含初始结集与佛灭后百年间的集成,随着部派的分化,各部派自部的思想与主张,也会融入、增附于部派传诵的《阿含》中。在长久的流传中,不同部派经由彼此影响与相互融摄后,许多部派的「部义」,会发展成部派间共有的「义解」,此时由「部义」融入部派传诵的「新经说」,就变成部派间「共有的新经说」。因此,各部派传诵之『阿含圣典』,当中的共说有三种:一、「第一次结集」集成的古老经法;二、「第一次结集」以后至佛灭后百年「第二次结集」间的增新传诵;三、部派分裂以后,经由部派「部义」的相互融摄,而相近共说的「新经义」。在这三种共说里,只有「第一次结集」集成的教法,才是真正可信的「佛法」,其余多是出于后世的增新。
此外,在菩萨道的典籍中,则有更多后世的增新,当中的义理有承续自部派之部义,也有再创新的见解,故多与初期佛教的思想不合。虽然这些新出的典籍,也有益于世人,但对于 佛陀教法的学习而言,如不加以抉择厘清,必将造成学习上的混淆及困惑。所以,探寻《阿含》的学人,需善知厘清古、新说法之差异,否则只有徒受辛劳,而难有真实的利益。若将南传五部巴利圣典一律信持,则必陷于古、新传诵与部派义学之间的矛盾;将各出自不同部派的汉译四部《阿含》全部纳受,则有古、新传诵与不同部派思想混杂的问题;若把南、北传诵之汉译四部《阿含》、五部巴利圣典全然受持,则古、新说法与不同部派义理交相揉杂混淆的问题更大。如再加上后世部派的论书义学,则必似同将汉传八宗一律等持不疑,最后学人只能信受一切说法皆对,无法识知古、新之异,而抉择出「佛陀之正道」。
因此,探寻 佛陀教法的真义,就不能不了解佛教圣典之集成与传承的历史,当知「原始圣典」是针对经典史献的传承历史当中,最初集成的传诵所作的定义,而「原始佛法」是指依据「原始圣典」所建构的「佛陀之思想体系与实践方法」,这既不等同现今南传分别说系铜鍱部佛教,也不就是汉传或藏传菩萨道。探寻「原始佛法」的意义与目的,应当是现代的佛弟子,藉由一切可行的努力,在现有的佛教传诵中,探寻可信、可验、可证的「佛陀所说法」,并依之修学而现证菩提、利益世间。